土地朝圣者

作者:辛贵强

手机:13934316630 QQ:921848424,xwbxgq@163.com,11-11-2011

推荐人:薪竹

太行山南端西侧一条毫不起眼的皱褶里,零零碎碎散落着一坨坨人家。村庄四周,重峰叠岭排浪似的荡向遥远的天际,渐渐地淡,渐渐地化,一直幻进淡蓝的虚空。

村后向阳坡面一处废弃的石窝中,一位须发皆白八旬开外的老者,正像行天地祭祀之大礼,四肢支撑着匍匐于地,慢慢挪动佝偻的身躯,一步一叩首般摸索着捡拾混杂在土中的碎石。人老眼花,使他根本分不清石头与土块,于是完全靠手感来判断:凡手可以捏破的是土块,留下;凡捏不破的必是石块,扔掉。这种摸摸索索的劳作,进程自然十分缓慢,一片席子大的土地开垦出来,不知比常人缓慢了多少。

一位长跪不起、非常虔诚的土地朝圣者!这位跪地开荒的老人,就是我的爷爷。我一落生,爷爷已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刚记事爷爷便从大集体的劳动行列中退出。可一生劳作,习惯养就,每到春暖花开时节,爷爷便扛了那种专门开地的镢头,到山坡去开荒,栽种些瓜瓜蛋蛋、豆豆颗颗补充锅灶。至耄耋之年,身体渐衰耐不得风寒的爷爷依然见日而出,逢晴上山。

星期假日经常常获准跟爷爷上山开荒。这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山道弯弯,天宇高碧,一路鸟语啁啾耳边鸣,野花拥道扑鼻香。爷爷拄着的拐棍敲击着山坡野径的青石路面,嘎哒嘎哒响。一盘苦艾拧成的火绳垂吊于镢把梢上,袅袅然飘着淡蓝的青烟,散一路浓郁的幽香。经常,爷爷会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偷偷藏掖的食物塞给我。不是我贪嘴现在看来绝对不值一提的偏食,实在是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使我的肚子遭受了太多的委屈。

 到了,山坡洼里一片长满蒿草、荆棘的土肥之处。爷爷放下家具,不慌不忙就着苦艾的火绳抽几袋老旱烟,开始劳作:先用石头砌起一道堰坎,再从底侧扎镢向坡的上方刨挖,土则向下运动,使开出的地坡度取平,避免土壤被雨水冲刷而流失。坡度匀不过来时,便于上方再设一道堰坎,以此类推,开出二三块三五块不等的一垛袖珍梯田。当然,这要耗费好多时日。爷爷稳健地一下一下挥镢刨挖,每一镢下去,都和埋在土里的石头相撞,发出叮光一声响,我似乎闻见了镢头与石头相撞火花一闪间窜起的怪怪的味道。可往往来不及细品,因为我有了事干 ——帮爷爷捡石头和草根。

孩童时节,天性贪玩,耐性极差,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开始尚兴趣十足地高高撅起屁股双手并用地捡拾那些翻出地面的大小石头,扔得满坡哗啦哗啦响,可没过多一会便望着那好像永远也捡不完的碎石头犯起了愁,于是呲牙咧嘴对爷爷喊道:“爷爷,腰疼!”爷爷瞥我一眼,分明是亲昵的训斥道:“小鳖子,豆大个人儿哪来的腰?知道你犯得是啥病,疯去吧!”我便得了大赦一般,一个蹶子尥出去,漫山遍野的追石鸡,撵野兔,不能得手就是螳螂蚂蚱也得捻死几只。终于又没了兴趣,恹恹地回到爷爷身边,寻一块突兀的石头坐下来,呆呆地看爷爷开荒。

爷爷终于也累了,停下手取了烟袋火绳靠大石头坐下,边吧嗒吧嗒抽烟,边有意无意给我讲述一些往事,其中暗含了对我的训诲与人生哲理,积少成多,不仅勾勒出他比较完整的人生轨迹,而且形成对我终生难忘的启蒙教育和命题思考。

爷爷的一生横跨了晚清、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解放后的各次运动,生命时空的大跨越使他遍观历史风云,阅尽人间沧桑。他嘴里念叨最多的是民国三十二年老家大逃荒,爷爷奶奶他仅带一副担子,一头挑了两个年幼的姑姑,一头是零碎家用之物,取道太行,一路向东行乞而行,最后方在现在由清一色的河南人组成的村子落下脚来。即使这样,饥馑一直威胁着全家人的生命。爷爷说我曾有一个三姑,长至十五六岁时高挑个子水灵得和花骨朵一样,可灾年青黄不接时,却被生生饿死。此间,爷奶多次向人求过情,下过跪,可连一升两升粮食都借不出来。说至此,爷爷一脸悲怆,语哽难续,我被刺痛的幼小心灵也一阵阵抽搐。于是爷爷感叹的 “万物土中生,地是宝中宝”的话,深深镌刻于我的心头。

小憩之后,爷爷不急于刨地,而是反复端量眼前这片洼地,终于忍耐不住地沿着它的轮廓用脚步丈量起来。我看到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射出奇异的光芒,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庄严、欣慰的光泽,他的心正被一股强旺的希望之火燃烧着,鼓荡着……

爷爷八十六岁那年,走至生命的尽头,像秋天的一片落叶飘然离世。我清楚地记得,他去世的时候面部出奇地平静,出奇地安详。

爷爷在世时曾多次对我说,人吃五谷杂粮,生于土,还要还回土中去,这叫“吃啥还啥”。于是对土地就有了绝不亚于对神明的感恩与敬畏,死心塌忠诚于土地,朝圣于土地,侍奉于土地;甘心情愿依偎于土地,回归于土地,还原于土地。

近年工作下乡,每每看到土地被怠慢,甚至撂荒,不由便想起了我的爷爷:像行天地祭祀大礼,四肢支撑着匍匐于地,慢慢挪动着佝偻的身躯,一步一叩首般摸索着捡拾混杂在土中的碎石……

简介:辛贵强,男,中共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原创力量联盟散文版副主编,现就职于山西省陵川县新闻办。作品散见于老《散文世界》、《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黄河》、《西南作家文学》、《散文福地》等文学刊物以及地市级报刊。

临终心思:山村琐记四

作者:辛贵强。11-11-2011

手机:13934316630 QQ:921848424,xwbxgq@163.com

推荐人:薪竹

玉儿嫂快不行了。她再度从黑暗冥界的边缘挣扎回来。她还有一桩很重要的心思未了,她不甘心带着一个巨大的遗憾离开人世。

孩子和媳妇们哭成了一堆,和她一起心贴心过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也泪水涟涟,正紧紧攥了她的一只手,竭尽全力的要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拽回来。她一阵心疼,不忍心再看他,吃力地把脸扭过靠窗户的一边。

已视物不清迷迷蒙蒙眼中的窗口,冷月一钩,寒星几点。朦胧的听觉中,飘来几声专给人报不吉利的夜猫子瘮人的叫声。凭感觉,她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气若游丝、一字三喘的给孩子们作最后的遗言,然后想单独跟男人说最后离别的话。

孩子和媳妇们都听话地出去,男人把耳朵俯在她的嘴边,轻柔地说,你要说啥?玉儿嫂一下扭过脸来,说该说的,我早都说了,现在,我只想,要那个东西。男人犯迷糊,问你要啥?玉儿嫂一急,气短得更厉害,不能出语,呆滞无神的目光移至刚挂在墙上不久的一个大相框,盯死不动。男人一下明白,玉儿嫂是要前一些时候他们刚拍的照片!于是赶紧起身把相片取来,玉儿嫂颤颤巍巍地接住了,努力地想看清楚。

这是一张玉儿嫂和男人补拍的结婚照。他们都已五十多岁,但仍然光鲜鲜地收拾了头脸,着了新装,胸前还各戴了一朵大红花。玉儿嫂虽然非常消瘦虚弱,但脸上却挂满因幸福而娇媚的甜笑;男人笑得有点勉强,掩藏不住在心头翻卷的悲伤……

玉儿嫂把相片摁在胸前,进入半昏迷状态的遐思。

姑娘时的玉儿嫂,除了肤色有点黑以外,是个非常出众的漂亮姑娘,身架子停停当当,一双白亮大眸子的眼睛总是很专注地看人,永远是那么不惊不诧,稳重端庄得根本不像山里的农村丫头,倒像旧时的大家闺秀。到谈婚论嫁时,前前后后媒人来了好多,她不愠不火的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你们不用给我操这个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当家。她妈就一个个追着人家出来陪小心:俺这三闺女和那俩姐不一样,说过的话板上钉钉,我跟她爹都不敢当她的家。

那时的玉儿嫂已然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一个因弟兄多而掂了放羊铲满山跑的穷家孩子。脸虽也黝黑,却高高挂挂像棵白杨树般直挺,而且也是话语不多诚实稳重的人。多少回山间小路或山坡地头相遇,俩人你一眼我一眼就都读懂了对方的心。在生产队等着分麦子的打麦场边,背靠着的燥燥麦秸垛散发的温馨气息鼓荡着两颗年轻的心,玉儿嫂就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开了口:你要看我中,就让你家里来人吧。男人怔怔看着她,猛地点点头。于是男人家很快就差了人来提亲。虽爹妈一开始不大情愿,嫌他家弟兄多穷日子稠,可玉儿嫂稳稳当当的话一出口就让爹妈合了嘴,说穷人不是一直穷哩,富人也不会一直富,全看人咋样!

婚事定下。眼看就到了迎娶的日子,玉儿嫂却为一件事而郁郁不乐,也一辈子将之引为憾事,耿耿然不能释怀。

山村小世界,女人几乎一辈子都像是地里的一棵庄稼那般默默无闻,唯独在嫁娶这天做得一回主角登得一次前台,着着实实尊贵这么一天,风光这么一天。这一天里,做嫁娘的女人就是明星,就是公主,大大小小的人都围着她转,小心翼翼周周到到打发了出门,跟娶她那个人骑着大红马风风光光去到婆家。

然而这份尊贵这份风光,却与玉儿嫂无缘,成为她的终身遗憾。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骑马坐轿的婚娶已被破除掉,故而她从姑娘到媳妇的命运转折这天,一路步行着跟男人到了他的家,下午还按规定到地里干活,一直到天黑……

这个人生的缺憾深深地埋进玉儿嫂的心里,多会想起多会是一阵的心痛。只是两个男孩陆续到来造就的压力让她无暇理会,每天只顾了丈量山路亲吻土地。到分了田各家做各家的,她和男人更扑了命一样闹活日子,往往男人带了一个个长大的孩子外出打工,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地在地里作务那庄稼。好好歹歹,终使两个孩子都熬成了人,也都成了家。

可是,玉儿嫂却在一次吃饭时感觉噎得慌,原想是吃饭不小心拉了喉咙,可后来竟越来越感觉厉害。她本是皮实人,再加上心疼钱,也就硬挺着没有吭声。等男人看出异样来,硬逼她到县医院去检查,结果不但是那种“吃夏不吃秋、吃秋不吃夏”的不好病,而且已到晚期!

男人背了她,哭成一个泪人。她郁郁的好些天,就把生生死死的事理想透,反倒心平气和起来。只是,那个被埋藏了三十年的惜憾又从心底的深处强烈地泛上来,一而再再而三竟至于梦牵魂绕。一次,她回味地翻看孩子们完婚时的结婚照时,突然想到,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前,如果再和自己的男人补办一回婚事,那是万万不能了,可是,再穿一回红,挂一回大红花,骑一回高头大马,拍成照片留下来,该能够做到!

她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孩子和媳妇们一则天天看电视思想变新,二来都想顺了妈的心,一致就赞成了。男人更是顺顺地去准备了该准备的东西,瞅了一个好天,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排演起来。玉儿嫂被男人和孩子们扶上马,身上穿着大红的新嫁衣,胸前戴着碗大的红绸绾成的花,男人也穿了新衣披红挂花的也骑到马上去。男人揣着心思,脸色呆呆的,身子很机械,玉儿嫂就嗔他:“你就不会笑笑吗?”男人赶忙说:“会,会。” 脸色便带了笑,紧密配合着儿子儿媳妇的导演,拍下了这张照片。

窗口,一钩冷月西沉,几点寒星疲倦。玉儿嫂进入弥留状态,可嘴里还在努力地说着什么。男人侧了耳朵仔细去分辨,终于听明白了:她想把这张照片带走,一起埋到土下去,可又怕对男人晦气……男人的眼里猛就又涨起一层水波,使劲地点头说,你带去,你带去,我再放大一张留着,我给你放好,就放在贴心口这地方!

玉儿嫂的眼皮沉重地阖上,眼角挤出一颗又明又大的泪珠。两个嘴角却慢慢向上翘起,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甜笑。男人就赶快把照片让她用两手握好了,端端正正地固定在贴胸口的地方。

玉儿嫂走了,带着她一个美好而阑珊的梦……

街头的老人

辛贵强

我从小城街头走过,看见十几位老人坐在街心公园临街的台阶上,脸上皱褶如沟壑纵横,头顶白发亮得扎眼。他们一人一根拐杖,或双手握着抵于胸前,或放置于腿边,雕塑一样呆坐在那里。在历史风霜反复打磨过的脸上,不喜不嗔,无形于色,折射着形同古井、微澜不兴的内心世界,一副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的模样。他们都不说话,或者要说的家长里短已经说够,便保持了缄默,以置身世外的看客姿态,用昏花的眼静静地观看街面上车流行人熙来攘去的红尘世态。

人们都在忙,为名忙,为利忙,为情忙,为越冬的一车煤炭忙,有少数的人甚至为一顿饭食忙。这种忙碌,他们也经历过,而且是拼了全部身心之力地忙。到现在,他们忙累了,忙够了,再也忙不动了,再也不去忙了。他们变得一切无所求,如果有求的话,也就是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子女跟前的一口顺心气,以及与久不谋面的亲属、亲戚尽可能多见一次面。他们都在平心静气地等待着一个日子,就是同这个世界作最后告别的日子,从人世间彻底消失。这段时间的长短对他们来说不一样,有的已经迫在眉睫,有的则可能再捱过十年八年。可马上就走也好,有待时日也罢,终归都要离去。正因为这个原因,人们把他们称作“等死队”。而那些活蹦乱跳积极锻炼的人,则被称为“怕死队”。

在老人们身后的公园里,有不同年龄的男女人,或引着蹒跚学步的孩子悠闲地转悠,或在健身器上兴致盎然地活动着筋骨。还有那么一两伙人聚在一起,正高声大嗓情绪激动地争执着什么,一个个愤世嫉俗气势咄咄逼人的样子。对于他们的争论,老人们或许听不见,或许压根就不屑于去听。他们见识过太多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目前已远离了种种是非恩怨,只求心里的一份恬淡宁静。

假若人生就是一场修炼的话,活到眼前这些老人的年岁,才真正修炼到了份上。他们也都年轻过,也曾因爱情婚姻、工作事业、人生得失等喜笑或哭闹过,欢庆或悲愁过,有的甚至因人生不得志消沉厌世过,玩世不恭、发孬混帐过。一辈子的风风雨雨,使他们该经见的都经见了,该体验的都体验了,在这个世界滚打了一辈子,也对这个世界观察、考量了一辈子,将活人的经验教训总结了一辈子,在心智、性情上修炼了一辈子。到如今,他们什么也想透了,什么也看开了,将追名逐利、争强好胜、贫富荣辱那些虚妄的东西统统都放下了,真正有了平心静气、超脱淡定的修为,到了人生最达观、最通透、最成熟的地步。这种人生境界,几近红尘勘破、大彻大悟、超凡脱俗的佛心佛性。然而,在他们的身后,却没几步路可走了,说不定某天晚上躺下来,第二天早上便再也起不来。他们对此,再明白不过,对于生死,也早已看透,没有丝毫的惧怕与沮丧,看得和回家一样简单,是真正意义上的视死如归。这种心境、心态,如果是一种资源的话,不久就会人死灯灭地消失于无形,这岂不是最大浪费,最大的损失吗?我于是突发奇想,假如上帝能重新作出一个安排,让他们长久地活下来,人类的整体明智达观、成熟稳重程度,会大大提高,而愚钝、盲动、虚妄、贪婪、偏执、骄狂、仇恨、阴谋、好战、杀戮等这些人类的总体人性缺陷、性格缺陷,会明显减少。可惜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自然法则,注定了他们将一个个离我们而去。同时,就连我们这些目前尚生龙活虎的人,也会不可逆转地变成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在人群的边缘地带徜徉一阵子后,在人生最成熟、最练达的时候,像秋风里的片片树叶,飘然坠落,随风而逝。这是一切生命的必然,是定数,谁也逃脱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于是,一个问题又闪入我的脑海:我们这些尚在青、壮、盛年的人,为什么不能早点步入这些老年人这样的心态,这样的精神境界呢?非得熬到生命的边缘时才可以做到吗?思考的结果是,暂时的提醒式觉醒可以,作为一种固定态势的心态、性情,根本就做不到。个中缘由很简单,就是我们历练不够。红尘世俗的羁绊,使得心魂蒙尘,就必然会患得患失,去争去斗。直到患不了、争不动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然垂垂老矣!

忽然发现,我在这儿看这些老人,却有人在不远处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我。不经意间,我也成了别人眼里的一个景!脑子里油然冒出是谁说过的话:“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却装饰了别人的梦……”心中一惊之下,逃也似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