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
作者: 涂代祥 2011.11.21,
1016447693@qq.com
推荐人:薪
一场秋雨后,不経意发现:两栋楼房之间的夹缝地带突然空荡,不但拉圾堆不翼而飞,连肮脏的地面也打扫得光光亮亮,还突如其來地冒出一间风雨棚。
风雨棚用几根竹竿和旧纸箱夹成的墙,顶子盖着捡來的塑料布,没有门;只有三、四平米宽的地面上,一堆稻草乱七八糟地搭了个地铺,草铺上只有一床破棉絮;棚外用三砣石头支起个灶,灶上安一口皱洼洼的旧锑锅,这就是流浪少年的全部家当。我当时心头一震______“夹缝” 两个铁钉般冷硬的字,仿佛在心间掷地有声。我没把这种感觉告诉过任何人。
几天后,我发现两栋楼的前后左右連同楼梯都被人打扫得异常干净,门前装拉圾的塑料捅已倒得精光,正纳闷时老伴告诉我说:“那个住在风雨棚里的少年叫小罗,居委会见他可怜,便叫他负责两栋居民楼的清洁卫生,一个住户每月出一块清洁费就行了;还兼为各户代买代送蜂窝煤,每100个媒只付两块足力费。”“这么廉价?可以可以!”我心里想:以前去河街买蜂窝煤总是我的苦差事。如今只付两块钱煤就送上戸了,真是划算啊!不过,两元钱的足力费,还抵不上某些人抽一支烟呐!我一连几天都没想通这个逻辑。
第二天,我就碰见挑着一担蜂窝煤的小罗趔趔趄趄走來。小罗十七、八岁,单薄瘦小的身躯和两大筐装得满满的媒筐相比,简直太不相称了。每走一步,浑身都在颤栗,看上去随时都有被压趴在地的可能;由于拼命挑担,脸和脖子都胀得通红,上牙狠狠咬紧下嘴唇,尽管时值深秋,一件破褴衣裳却湿得能拧出汗水。我想:“挣钱有如针挑土”,此话太形象了。
由于写作习惯,我经常半夜三点才休息。有一天深夜,我突然听到一阵唉唉的喘息,不禁停笔聆听。原來,这种痛苦的唉唉声是小罗担着煤筐,由底楼一步一步登上九层楼的“劳动号子”。因更深夜静,怕惊动人们休息,小罗不敢大声喘出他的挣扎,只能每登上一梯时,任由心底深处发出的一声嘶裂。同时伴随着“唉唉”声的,还有攀登的脚掌在水泥地面上啃出的“吱吱”的摩擦声。我脑中突然涌出一个意象:一副年轻的粉红的骨架在漆黒的楼道上“嘎嘎”叫唤。我略略计算了一下,由底搂上九楼,该是160多梯;而且,小罗在夜间转送的煤,得趁白天从煤厂全部挑出来,暂堆码在山坡下的一家住户旁侧,到夜间才一担一担分送到住户门口。这是一段多么艰难的路程啊!?这样一算,使我震撼,一夜难眠。
从此以后,每当我遇见小罗,总以笑脸相迎,希望我的善意对他是一种间接的慰藉。但小罗仿佛是个木纳的孩子。见我朝他微笑,便满面卑微从不正视我,甚至连手足都找不到适当位置似的。可是,当我在清点他堆码的蜂窝媒时,才发现小罗是如此精细:不但蜂窝煤一个挨一个堆得整整齐齐,甚至连煤箱周围的地靣也见不到一抹炭沫。我不由产生了对小罗的敬意和悲悯。我听见隔壁王大妈背地里赞扬小罗:小罗还行!像头不说话的小毛驴样。
一年、两年、三年,酷热的煎熬和刺骨的冬雨,对正常生活的人而言,仅弹指一挥间。但对小罗而言,却意味着:他得像条毛驴拉磨一样,为着两栋楼房的清洁,成天在楼房上下左右打转转;意味着:他得将一座大山般的拉圾和煤碴挑走,又驮來一座大山般的蜂窝媒,才能维护两幢居民楼100多人的正常生活。人们能轻松地走來走去,自由呼吸,上班或休闲。小罗却像一个困于夹缝的弯曲的阴影,只能每天夜晚在楼道上发出“唉唉”的喘息,才能生存下來。
苍天有眼,小罗的生活终于有了变化。人们看见:有个脸庞圆而红润的姑娘,从一天早晨起就与小罗形影不离,一同担当起生活的重担;他俩要么一块默默扫地,要么喘着气合力抬着一个大煤筐。姑娘还长得比较漂亮,一双长大的黑眼睛里,装着沉默和单纯。王大妈见了就灿烂着一张脸说:“哟!小罗还娶了媳妇喃!”羞得姑娘的脸,倏地红得像一朵初放的山茶花。小罗则眉开眼笑,埋着头不答腔。
不久,王大妈像报喜似的对我老伴说:“看小罗媳妇都出怀了,小罗福气真好,不久就当爸爸了。唉!我那个报应儿,要哪年哪月才找到上媳妇哟?”
事隔半年后的一天,我由黄山开完笔会回家,看见王大妈和几个老太婆站在楼下,一致朝夹缝里看,老脸上流露出一种少见的喜悦。我疾步上前,见到的景象竟使我大为惊喜。原來,我才离开月余,搭在夹缝间的风雨棚已无踪可寻了;一幢小而精巧的青砖房,奇迹般地站在夹缝里。小砖房两側紧靠左右楼侧,门朝路开,顶上一溜小青瓦,门和窗被漆成篮色,十分清新悦目,别有一番欣欣向荣的气象。更让我惊喜的是:砖房前的狭窄地面坐了十余个乡下人,看样子是小罗乡下來的亲戚,脸上清一色憨厚的笑容,正在给小罗道喜。小罗则穿了一件崭新的篮中山服,半躬着腰身,笑眯眯的向客人们点头、敬烟。
王大妈深有感触地对我说:“你看人家小罗,一晃就当爸爸了。唉!我那儿子哦-----”,说着、说着,便双眼都湿了。
听王大妈这样一说,我才注意到,小罗的媳妇正怀抱襁褓,坐在门口唯一的一条木凳上瞧着婴儿,红润的圆脸庞流溢幸福的光采。她半低着头,含着既幸福又羞涩表情,接受着亲戚们的祝福。
我的心里顿觉暖流荡漾。“是呵是呵!”我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回答王妈,却突发奇思:小罗在这夹缝间的几年里,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抛撒了多少热汗,才站到了与我们同等的人生高度上。并蓦然想起,这次在黄山所看到的那棵生存于黄山岩石夹缝间的黄山松,纵然没有它从容生存的位置和沃土,却凭着它钢爪般的根须抠进岩层,扎进石缝,昂起奇伟的树冠,从容地站在岩头。正因为它身受磨难,身躯畸形弯曲,才以独特的美学风格被命名为黄山的风景树,任全世界來的游客仰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