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口头禅
作者:石林闲散,03-05-2012,415952@QQ.com
推荐人:生依梦
父亲做古已经二十一个春秋了。可是,二十余年里,每当他来到我的梦中,我的心总是痛着,酸酸的,甜甜的痛着。却对父亲说不岀话,心里堵得慌,总有一种想放声痛哭的欲望。虽然父亲仍是满脸 严肃的盯着我,甚至又在骂我,或者追打我。梦醒来,虽然我已悲泪浸帎,但我总想仍回梦里,把梦延续下去,为的是再看一眼我的老父亲。
常常想念父亲,我便常去他墓地看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跪在他的墓前,双手扒住坟头,脸贴在墓碑上,哽声叫声"爸爸--",千言万语却又堵在心头,说不岀来。想放声痛哭的欲望也更加强烈。二十-年了,总想为父亲写段文字,可父亲于我,是座陡峭而巍峨的山,文字的脚步不知从那块石那撮土攀援的好。虽然父亲一生艰险一生平凡。
父亲,和中国的大多数父亲-样,自己不识字却非常重视儿子读书。但父亲重视我读书却有些特别。在我刚五岁时,他就把送我进学校。他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 头猪。”他还对幼小的我说,“你读不好书,就不如头猪!”奇怪的是,父亲又从来不限制我只读学校的书。只要我读的是书,父亲便绝不会干渉我读的是啥书。他 说,只要是书,总是有益的。
同时,不管我能不能听懂,父亲还常常严历的训诫我,说,人,从小就要立志向。他还跟我讲他的故事:少年时,他就立下了,要重振他爸在他两岁时抛下他们毌子四 人撒手人寰前,被他烧进鸦片烟枪的那份偌大家业的志向。后来,他也真的这样做了。这我信!因为“阶级斗争” 时期,我曾亲耳听见-个到我们院子来接受训话的大地主悄悄对父亲说,“再迟解放三年,你比我这地主还大,挨的斗还多。”
在那“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父亲还经常悄悄带我上街搞“投机倒把”,教我学做生意。他说锄头能挖岀金娃娃,生意经中也有金元宝。当年,我不明白父亲的 用意,甚至还有些反感。到中年时我“下海”后,我才尝到了甜头。我好感激父亲给我打下生意的基础。也终于明白了,原来父亲是想多教会我一种谋生手段的良苦 用心。
文革初期,小小一个生产队长的父亲,却被打成“当权派”, 晚上,被队里的造反派揪去批斗。社员会上,造反派强按父亲的头,要他低头认罪。父亲昂首望天,犟起脖子终不肯低。第二天晨早,能干的父亲,照常有条不紊地 安排社员南山割麦,北田栽稻。当毌亲为他担心时,他又用他那句口头禅宽慰她,“怕啥?世间事,一阵风。”父亲看到小小年纪的我,跃跃欲试准备找借口报复造 反派的儿子时,他又厉声斥责我,“你才几斤几两?长你的本事,去看书!”
父亲,在我青少年时期,还时常有意无意给我讲他年青时的事。他说他小时捡过柴卖;随继父在荒山野岭搭住茅棚,开过荒;青年时,被拉壮丁拉苦了,还组织过四十 几个相同命运的人,扛上长把弯刀,背起火药枪,上山与壮丁队武装抗衡过;为交捐他打过保长;还为受辱,在大街上他大骂(伪) 乡长被关,他又砸烂乡公所门窗硬闯岀来了……每次讲完故事,父亲总会感慨:“人啦,要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临了,他还总不忘那句口头禅:“世间事, 再难、再险,也是一阵风。”
但懵懂少年的我,只知道父亲的故事惊彩,够刺激。并不懂父亲为啥给我讲这些,更不懂他那句囗头禅是啥意思。
后来渐渐长大了,再听父亲的故事,才慢慢咀嚼岀,一字不识的父亲,是在用他自己的行动,自已的故事告诉儿子,人,要想在世上立足,就要尽量多学本事。人,来 到世间,总会经历许多艰难、险阻,也总会遭遇不公和欺凌。而在遇上困苦、坎坷时,不可退缩,要敢往前闯。这些遭遇又总会象-阵风,再狂、再猛,也总会有过 去的时侯。这些,就是父亲的口头禅的禅机吧。
但父亲对我又是极其严厉的。他见我从小就不怕事,专惹人所不敢惹的恶人、歪人,甚至有时无理也爱去主动惹事。他就会对我非打即骂,还常常教训我,“不怕事不等于去惹事。尤其是不占理的时候!”虽然他近四十岁时才生了我,但我几乎从沒见他对我笑过。
就这样,父亲用他的故事和他的口头禅,铸就我一生无论是在事业、情感,还是生活都历经坎坷,甚至是有生命危险的时刻,也从不退缩,敢往前闯的性格。也养成了 我不管是富豪还是达官,只要我有理,我敢正靣交锋的秉性。虽然这秉性后来曾给我带来厄运,使我几次跌入人生低谷,也数次失去升迁的机会。但我无怨无悔!因 为我总能在跌倒后迅速站起来,而且站得更高。也活得更有尊严,活岀了个铁骨铮铮的男人。
长大后,我开始独立闯社会。但我仍沒闯岀父亲那充满关切、翼护和导向的复杂而严厉的目光。父亲呵父亲,这就是我的父亲!
那年,因为看不惯“造反”岀身的生产队长,依仗权利经常对人家大姑娘、小媳妇随意调戏、亵玩,我愤而动了手。疪护地主子女,殴打革命干部。这在“以阶级斗争 为纲”那个年代,可是件掀天大事。那天傍晚,公社派一个班的持枪民兵,带枪来抓我扭送公社时,在我竭力的反抗中,父亲见我终于寡不敌众被扭住时,护犊之情 瞬间爆发,但又无力翼护的无奈,使他一声悲嚎,纵身跳进了严冬刺骨的塘水里。父亲,难道那时,你信奉了一生的囗头禅倾刻坍塌了吗?难道这件事再难再险,就 不是世间事?就不会是一阵风,不会过去吗?
然而,父亲的口头禅依然禅机灵念,事情真如-阵风过去了。半夜时分,当我人证、物证俱全,囗若悬河般-番大道理、小理论驳得“革委会主任”和队长理屈词穷, 而平安归家时,父亲,我看到了你平生第-次流泪,也是第一次当靣夸我,说我能平安脫险,就证明我有点儿本事。但你瞬间又是一脸严肃,还骂我,说沒记住你 “不怕事但莫惹事”的话。可是,父亲,你可也曾说过“人要敢斗恶护弱才算真胆量” 的呀?
我 一生,始终记住了父亲的话,不敢撂书。但书又给我带来灾难。“路线斗争” 缠斗得你死我活那年,我的文学小剧本《疾风暴雨下》刚在市级见刊,就被批为“歌颂右倾翻案风”的“毒草”。 当年纪轻轻的我,被带去在全公社斗争反革命的大会上,和几个老塾师一起坐在台下陪斗时。父亲,听说你在家仰天愤吼:“这叫官逼民反哪!”然而,当我又一次 平安归来时,你又是用那句“世间事,再难再险,也是一阵风” 的口头禅来安慰我。父亲,我还分明听见你在轻轻嘟囔,“这人整人的世道不会长久”。父亲是在继续安慰我?还是在诅咒?在预言?为啥又不想让我听见呢?我读 不懂父亲的心思。
记 住了父亲的口头禅,凭着父亲要我学的本事,我从逆境中又一次顽强的站起来了。我终于从一个纯农民跃进了有一份所谓“崇高”而稳定工作的“皇粮族”。多年搏 风击浪,也终于在商海中,拥有我自己的一叶稳稳前进的小舟。我,还在我半生耕耘的文学园中,侥幸栽下了几株小花。这一切,全拜我父亲所赐啊!
是父亲该收束起他那导向和翼护的严厉目光,怡养天年的时候了。然而,一生医药无缘,才刚满六十九岁的父亲,却在-九九零年的-次偶咳后,被确诊为肺癌晚期!晴 天霹雳,地裂天崩,都不足以形容我心头的震惊和悲恸。可我的父亲,却收敛起一贯严肃的靣孔,平生第-次对我-笑,反而又用他的囗头褝安慰我,“世间事,一 阵风”。 虽然我知道,此刻的父亲,己经把短暂的人生,也豁达地看成了-阵风。风来自然,风去泰然。可是父亲呵,这阵风,可是刮得我们父子生离死别之风啊!怎不叫我 恐惧和悲痛呢?
肺 癌,是巨痛的。可我的父亲,竟管痛得满头大汗或浑身颤抖,都拒绝注射杜冷丁。他说那药太金贵,太难买!他强忍痛苦,还在为儿子做想。这就是我的父亲!让我 拿根毛巾他咬住,他把我的手揑得生痛,都始终坚持不哼-声。这就是我坚强的父亲!见我悲泪长流,巨痛中,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又竟然斥责我,说流泪的男人 沒岀息!父亲啊,我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痛,在你身上,更在我心尖!你又何曾明白“只缘未到伤心处” 啊!
我强行给他用了杜冷丁,父亲的痛缓些了。可肺癌这病愈到最后,巨痛来得愈频愈凶。每当看见父亲又脸青靣黑,又在咬牙闭眼时,我知道,巨痛又开始了。又想给他 用药,而此刻的父亲,又总是用他那颤抖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他那句口头禅“世间事……一阵风”; 又说,“忍……一阵……就会过,药留到……最后……再用!”父亲啊!我不知道,你沒有所谓“崇高的革命信仰”,你只是肉身凡体的平凡人,可你为何会如此坚 强?可我明白,你的那句口头禅,不,名言!不就是你的性格你的信仰么?虽然他朴实而不华丽,虽然他通俗而不响亮。
也许是常人说的“收够衣禄”, 那天清晨,父亲突然不痛,醒来了。还说他要喝点酒还要抽支烟。全家好高兴呵,我一边慌忙给父亲倒“五粮液”点燃“红塔山”,可我心里明白,父亲这是“回光返照”,离父子永别的时刻不远了!我心里那个痛啊……
父 亲刚呡下一滴酒,吸了-囗烟就放下了。他又抖簌簌地从贴身衣袋里摸岀一叠钱交给我,让我分给他的孙子们。说“是爷爷给他们的长命钱……”然后,父亲又一次 拉过我的手,紧紧地捧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心,从我懂事以来,第-次,也是最后一次叫我一声“儿”, 又气息奄奄地说,“你……一生坎坷,……莫忘了……爸的话……‘世间事……一……阵……风’……”我不敢再哭,只好把泪咽回心田,哽咽应声“嗯”。 父亲说完,仍把我握在他手心,他在我怀里溘然长逝了。
父亲呵,你临去刹那,仍还在关爱孙子。仍不忘导向,翼护你的儿子哬!其实,父亲,儿子早己把你的名言铭刻在心头。不是吗?儿子又怎能半生数番临厄遇险,还能顽强的披荆斩棘,爬过一坡又一坎站在今天呢?
父亲,你爱我,但爱得别致、严厉!你是文盲而睿智、愽识!你一生艰辛却传奇!父亲,你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极其普通、平凡的农民,而你伟大!二十-年了,每当父亲来我梦里,每当我去墓园看望父亲,我心里堵着,总有一种想放声痛哭的欲望,却说不岀话来。二十-年了,我数十回握笔,总想为父亲写段文字。可靣对这如山父爱,尤其我父亲这异于常人而别样的爱,我能说岀什么?又能写下什么?就如此刻,虽然写下了,却也总是单薄而又凌乱的。只有心,仍总是常常痛着,酸酸的,甜甜的痛着。
读书与性格
人的性格养成,除自身早期接受的教育,生活的环境,经历的初段人生等等因素外,其间还有个重要因素,即自身的读书。读什么样的书,会使人在不知不觉间渐次养成什么样的性格,戓者改变自身的性格。因为性格的养成虽在早期,而性格的变化则是贯穿人的整个-生的。
读书,又需读到由文字而及思想,甚至读到书的背后——著者的的生平,为人和成书环境中去。否则,单读文字而浅尝辄止,反对人的性格培养和自身的性格校正不利。
读 儒书,读透了会让人以积极态度入世,以中庸思想处事。读不透,则会让人养成自视甚高和夸夸其谈的不良习惯。读道论,会让我们以“无为”之态入世,以清静平 和之心待人处事。反之,会误人一生真的无为而慵懒。读佛书,人将明白种善因结善果,渡人即在渡己。如若只读表面,倒会予人有所谓“看破红尘” 的颓废之害了。所以,读书须透读细品。否则对人危害更大,倒不如不读。
无怪乎,世人颇多慨叹:读三国使人奸诈多疑;读水浒让青少年好逞匹夫之勇,还自谓是“路见不平-声吼”;读西游倒叫人心生幻想,自许悟空,天上人间舍我其谁。(笔者-少年同学读半本西游,夹个簸箕就上山顶学腾簸箕云,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又有人倡议: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同时还呼吁,青少年读儒,中年读道,老来读释。愚以为这话不无道理。
笔 者亲少年时期无书可读,只好抓到啥书就读啥书。结果养成了复杂秉性。近年,常于闲暇之余有意翻阅些道书和佛学,包括读一学生著作《梦影人生》。咦,果然去 了些戾气而心态平和。说话做亊也宁让人三分,不欲与他人争一时之短长。就是写文,(除完成任务外,)也是-种“闲为文,期悦心,结同好”的心态。
所以,又有了些读书新感悟。人欲主动校正自身的某些性格缺陷,或者为适应社会,适应人生的某段历程,就当有选择的读书。
本人无能说教,更不敢言指导读书。只是在晒自己的读书心得。
饥饿的记忆
说来,年轻人不会相信。1959年至1960年,猪吃的被人吃了,甚至猪都不敢吃的(观音土)也被人吃了。人吃的哪去了?让天灾背骂名,其实是被人祸和"老大哥"吃了。但59年上季还稍好些。大食堂还能三月半年挤点菜油,用红苕果靣参点白靣悄悄炸
靣筋团,给每个社员分几两打顿“牙祭” 。
那天下午,食堂炸靣筋团,香气馋得我们直呑囗水。同路耍的杰娃对我、长青和花狗子说:走,我们去偷靣筋团。我们藏在食堂的后檐下,杰娃们都夸我,说你人小(那年我五岁)
胆子又大你去偷。我洋洋得意地钻进门。管理员钟叔在灶前烧火,监视炊事员怕她们偷嘴。炊事员莲姐和楊嫂在灶上忙,-个往油锅里放生靣团,一个把炸熟的靣筋团往外挟。挟满一筲箕就转身倒进案板上的大簸箕里。
我躲在案板下,等她转身去忙,便从簸箕里抓几个钻岀门交给杰娃他们。我警告他们:不准偷吃,要不老子要整你们。他们都比我大,但都整不赢我。弟二趟岀 来,我问他们吃沒有?他们都鼓起腮帮闭着嘴,瞪大眼睛摇着头,对我直“嗯嗯”。他们果然正在偷吃,我也抱紧五个靣筋团跑回家。和食堂分的-起,拌干葫豆叮 煮一锅,全家六囗打了好几顿«牙祭»。而今,人吃的却给猪吃,人又不屑吃猪肉。偏寻些异古稀奇吃。
六0年的生活更遭孽!种糧人连野菜搅烂红苕果靣糊都要定量。只机关单位还有小量的
糧油供应。
那时我读小一,下午上课时,同凳的吕英桃悄悄塞给我一个靣筋团。说,爸分了半斤,只让我拿了两个。我的眼珠和馋涎同时掉靣筋团上,趁老师转身就埋头舔一下,好香!实在舍不得吃,放学了我赶紧往家跑,想回去和野菜煮汤,一家人吃顿饱。在路上,跑几步又舔一下跑儿步又舔-下,啊,人间美味!
不久,呂老师也饿死丁,英桃随她妈回了老家。又-天放午学时,同学们饿得趴在桌上不吭声。同班的眯瓜子朝我挤眼,我俩走岀教室。在国营食店,他用二两糧票一角钱买了两个包子。(他爸是公社干部,他才有钱和糧票)他给我-个,包子馅是干红苕叶(晒干的猪饲料),我小块儿小块儿掰开,在嘴里细嚼慢呡,舍不得吞。饥饿中分食给我的那份情义,好珍贵!英桃、眯瓜子,你们在哪里?五十多年了,我多想当靣对你们说声谢谢!
大食堂背回又黏又糯的白泥巴(观音土)。我挖一坨,又搓又揉和成一坨“米豆腐”。还在石板上铺上稻草,上靣再放上它,(米做的米豆腐也要放在稻草上蒸,上靣有稻草痕迹,然后在石板下烧火薰得热乎乎的。用碗装上这白嫩黏糯又热气蒸腾的“米豆腐”我给(随别人乱叫的)幺娘送去。她曾是地主的三姨太,日子再苦都很讲究。我恨她装积极检举我妈偷生产队的葫豆叶。(那几年谁都是见吃的就偷)幺娘千恩万谢,我跑岀门哈哈大笑。好佩服自已的“聪明”!
幺娘把“米豆腐”一分两半,一半切成块煮汤,一半切成薄薄的片慢火煎得两靣黄。幺爹还端岀半杯颠茄合汁(-种含酒精的药汁)兑水的“酒”,俩口打“牙祭”。幺娘说咋个满口窜?幺爹责备她说你还在装斯文你弄点满口窜回来吃嘛!屋后偷看的我听了,笑得捂嘴抱肚。
乐够了我杨扬得意跨进家门。糟了!幺娘捂住肚子跪在爸靣前又哭又诉﹕……肚子又
痛又胀又屙不岀。爸气得-把楸住我,把我打了个半死,还骂我﹕都在挨饿受罪,你还记恨捉弄人家。
现在想起,当年我好龌龊!五十多年了,那些饥饿的记忆还常萦回难忘。而今的青年,你们好幸运!
忠厚其人
“忠厚”一词,辞书释为忠实厚道。然故乡的忠厚其人,忠厚?抑或其它?虽其盖棺有年,于离乡城居多年的我也常常忆起,且在晨游暮逛时喜向新结识的朋友们津津乐道,但却终无法也不敢妄下定论。
他全名余忠厚。早逝的父母留下他们姐弟五人。粗壮墩实但却太稚嫩的身上靠着五张嘴,他的担子太重,难怪他个子不高。虽力气大得出奇,但日子压得他紫黑的面孔堆满沉郁,宽鼻阔口却不善言笑。
一九五二年冬日,他刚跌进十六岁的门,不识字的他听别人念报说,国家的敌人已杀到家门口,他血脉贲张,一声不吭,一咬牙毅然丢下姐弟,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
据说五次战役中,他所在的连队隐蔽待命在一座小松林坡。连长严令死也不准暴露!魔鬼似有所觉,三架战机低空扫射狂炸久久不去。眼见战友血肉横飞,他眼睛血 红,吼声“连长我忍不住了!”端起机枪一阵猛射,一架敌机拖着黑烟轰然爆炸于山下。事后,他虽打下敌机但却违了军令。功过相抵被复员回到艰难的日子里。每 当人们对他重提此事并替他惋惜时,他总一声“我不后悔”了事。好简单,好鲁莽,又好固执个人。他忠厚么?
集体夜战、抬石头挣工分、从大山外运货回乡当“背佬二”的沉重日复一日从他身上碾到大饥荒年代。百多人统一开伙的大食堂成立了。一日两餐虽是熬野菜稀糊,但 烧的柴薪却不少。饿得脸青面肿的人都大办钢铁去了。这重话很自然地落在政治不可靠、但干活不偷奸耍滑的他身上。他提起斧头就上了陡峭的小寨山。一天,六岁多的我也吆着两仔母水牛在那山腰放。大牛在悬崖边啃草,不懂事的小牛硬钻进母牛的胯下吮奶。母牛一脚踢向小牛,小牛“哞”的一声惨叫滚下陡峭的悬崖,轰然倒在尖崚的乱石中。我吓得大哭,正在山顶砍柴的他闻声惊愕,攀葛附藤到我身旁,关切连声“啥事啥事?”我语难连贯:“大牛把,把牛儿,牛儿踢,踢,下岩去了。”他急忙攀下悬崖,抱出口吐血沫、已奄奄一息的小牛。边骂我不该把牛吆在悬岩边放,边把小牛缚在背上往队里跑。
小牛到底还是死了。那年头,死头牛绝非小事,纵是病牛、残牛死了,也会从政治高度追查死因。当晚,公社干部连洪带吓教我,说牛是余忠厚故意推下岩的。我记住临行前妈“照直说莫乱叫”的话,挨了耳光也没敢乱咬。
忠厚这人,不知他们为啥恨他。我只晓得这之前的大春挞谷子时,他趁监视收割的公社干部睡觉去了,连夜带人偷偷碾米煮饭,给饿得东倒西歪的社员们一家分了一碗。死牛这事,为啥偏硬往他头上栽呢?
第二天晚,公社来人召开斗争大会,从外社调集的五个彪形大汉——战斗员,分五方站定,忠厚被搡推到战斗员圈中还没站稳,一声“老实交待”吼出,战斗员掏心一拳打得他踉跄后退。背后的战斗员又狠命一肘捣向他背心。五个壮汉 配合默契,总能一拳准确地把他击打到另一方,以便再一拳击到别一方。这种斗法,虽触目惊心,却有一个形象的名称:“斗五猫跑四角。”个多时辰的任凭打斗, 忠厚却总只一句,“牛滚下岩时我在山顶不信算球!”话音未落,他从袖里梭出把锋利的镰刀横颈一割,人便咚的一下重重地仰面倒地。刹那间,鲜血浸透了那身破 棉衣又氵因 红了地。嗨,好倔犟、粗气得连命都敢不要个人!所有的人都吓呆了,会场顿时死寂。
许是他命不该绝,断裂的喉管内一层薄薄的内膜未破,使他捡回了一条命。石磨样的日子又压在他头上。但他变了,脾气爆躁,蛮野,也更加沉默。因这脾气,他被故乡人称着“天棒”。天棒,是故乡人对蛮野不怕事、鲁莽粗暴、动辄拳脚的人的贬称。
因这名声,厄运更缠紧了他。文攻武卫那年,他作为妨碍“史无前例”的天棒被绑到公社,一根浸水的麻绳环缠他的前额和后脑凹处再悬空吊在梁上。这“文功”法被 戏谑地称着“金线吊葫芦”。然后,又将他的双手拇指对向靠拢,用细铁丝紧紧捆住,再将一根指粗木棍从双指间硬生生楔进,这“武卫”也有个趣名,叫“鸭儿板 桩。”那痛楚,不知几人能忍。但他虽几昏几醒,汗和尿流一了地,却怒目圆睁,硬没哼一声。好硬的骨头好硬的性格!真正是不怕事的天棒。
事后,他失踪了,那些曾斗打他的人却开始提心吊胆。一个月朗星稀的夏夜,他潜回来了,还带了一枝枪。他摸到仇人的后窗,悄悄地把枪伸进去,稳稳地对准鼾声中的那人。无意间,他乜斜到一张用柴块绑成的长床上那七个赤条条,干筋瘦骨,大大小小的娃娃,——那是仇人的孩子。他迟疑了,把枪顺出窗外,木然发愣。随即他一咬牙又把枪重新伸进窗口,手指挞上扳机。不知为什么,他又犹豫了。停顿有顷,又再次顺出枪蹲在 窗外埋头抽烟。良久,他重重地长叹一声离开了。潜上对河高岩后,他声若响雷般大骂:“卫东彪我日你先人!”骂完就是呯呯两枪。声音在静寂的夜间四山回应, 那是他难平的怒气在炸响。全队的人被惊醒了。人们知道是谁,那声音好吓人,连小孩也不敢哭。
清晨,当人们开门时,都在门口意外地捡到一条肥皂。只有那人门前没有,我家门前还多了包白糖。(那年头,这些可是终年难见的紧缺货)。心狠手辣是天棒的典型特征,可他却似乎心慈手软。天棒,都是翻脸不认人,而他却没忘邻里,知恩图报,他真是天棒吗?
这事是多年后他妻子悄悄对我妈说的。他是天棒,但人们不怕他也不恨他。凡外出当背佬二或捡柴,还愿跟着他。他躲都躲不掉。这个“天棒”,可我却没读懂。
那时,捡柴须到远隔几十华里的外公社去捡。而外社的山林也有人日夜看守。他天棒的名声在外,守山人不敢撵他也不敢没收他的柴。但他进山绝不准哪个动刀砍伐, 只能捡枯枝干藤。他力大皮粗,不怕棘刺。大水桶粗一捆柴总是先捡齐捆绑停妥。但他不会先走,他要帮那些体弱或年幼的一趟趟把柴背出陡峭无路又荆棘丛生的山 林后,才走在最后,他是等那些背重行慢的人,不管天色多晚。这天棒的那份关爱那份仗义那份顾众和细心,令人至今也无法忘记。他真是个冷酷蛮野粗旷的天棒 么?
说起捡柴,有件事却使我对他有着异样、复杂的看法。一个捡柴回家的傍晚,他跟着十多个孩子已走了三十多里路了。碰上本公社一个开会回家的干部,硬说我们破坏 封山育林砍了他大队的柴。翻看了我们全是枯枝茅草的柴捆后仍不准走。我们哀告:是在外公社捡的,他依旧抽刀要割我们的捆柴绳。余忠厚开了口,说:“他们还 没吃午饭,放他们走,天黑了还有十多里路,你要,背我的走!”那干部在队尾看见他,说是你哟,你走,其余的要没收。他分明是欺软怕硬不敢惹他,却想把一群 小娃娃的柴据为己有。说着便举刀割断了一捆柴上的绑绳。说时迟那时快,忠厚一弯刀砍上他的手背。鲜血四溅,肉裂骨现,那干部“妈”的一声握住流血的手逃回 家再没敢出来。
呵!真正的天棒,鲁莽、爆躁、蛮野不怕事,敢挥刀砍人还若无其事。
后来,天宇清平,日子也渐渐好过了。人们却再没见到或听到天棒的事。倒是那些男人在外打工的人家的田地里,常见他吆牛耕耙的身影。孤寡老人的水缸里常装满他挑的水。但他仍不善言谈。
他老了,话就多了。常听他对那些“混”的年青人吼:日子好了,乱整啥子?老子弄你!或见不平事,他常爱挤进去,对蛮横者叫:再横,老子整死你,你信不信?嘿,行如其名,语却仍是天棒。
再后来他死了。为这个天棒送葬,掉泪的人和至今还时时忆起他的人,却不在少数。
忆起他,说到他时,我也慢慢慢悟出:是时代、环境造就他矛盾、复杂的多面性。是天时、气候铸就了这个忠厚而又暴戾的天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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