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的命运

作者:郑长春,04-06-2012,qingchungushi@126.com

推荐人:若浅墨

人生短暂,岁月无情。过去听年长人说,我不信。现在,自己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我是不信也得信了。给我刺激最大的是,春节相见时,还精神焕发的舅舅,半年后说病倒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于2007年11月13日清晨撒手人寰。

舅舅才七十一岁,在贫穷多难的中原农村打了一辈子光棍。他的去世,在很多人眼里显得那么平平静静,如雪落长河,无风无浪。可在我的心灵深处,却掀起不小的狂澜。听一直伺候在舅舅床边的我的母亲说,舅舅临终前一直嘴张着,并断断续续地发出无奈的叹息:“这个世界真好,我不想死……”说罢,便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早已被病魔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枕边泪两行。舅舅患的是脑瘤。发病那天,他还在田间劳动。从送到医院诊断出来病情,到最后的离世,不到两个月时间。这不是岁月无情是什么?

舅舅的一生命运多舛,每一步都充满着悲剧。他出生于兵荒马乱的抗日战争时期,成长于解放战争的炮火岁月,正是该娶妻生子的青年阶段,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又来了。作为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农民,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过早地饱尝了人世间的辛酸与苦难。外公外婆为响应毛主席老人家“人多力量大”的号召,除了生有舅舅外,膝下还有另外一男二女几个孩子。在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夹缝中,家中的负担自然落到了舅舅身上。农村地广人稠,一年四季全靠刨食为生。舅舅为了替家里多抓工分,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年纪轻轻,腰就有些佝偻了,两鬓也染上了霜发。

有人给舅舅介绍媳妇,说是临村一家“富农”的姑娘。这女子聪明能干,人也漂亮贤惠,可惜,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便遭到了外公外婆的强烈反对。舅舅是个孝子,常念“身是父母给,不能忘娘恩”。在他朴素的信仰里,父母之命就是金口玉言,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婚事而给整个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和麻烦,所以就给那姑娘 断交了来往。

此后,舅舅就孤身一人住到了生产队的那间牛棚里,与日夜劳作的忠实黄牛相依为伴,形影不离。他膝下无儿无女,但特别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在田地劳动闲余 时,偶尔也会捉到一只小鹌鹑,便宝贝似地藏到怀里,等回到家里装进自已编织的笼子里养起来。给它们吃鸡蛋和金黄金黄的小米。他是那样地爱孩子,爱动物一般的孩子,孩子一般的动物。那种殷切的情感,已经到了非常人所想的程度。每到天阴下雨出不去门干活的日子,便俯在笼前,将鸟儿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捧在手心左看右看,似通人性的鸟儿就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用尖尖的嘴巴啄啄舅舅的手掌,掌上的老茧,痒痒的,直逗得他情不自禁地对着鸟儿嘎嘎地笑起来。鸟儿不会害人,而且能给人快乐。在孩子们的心目中,舅舅真是一个好玩的人,也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虽远离家庭纷扰,但谁能理解,一个长年孤苦伶仃以种地为生的农民,心中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爱和愁?

舅舅没有文化,也不善言谈,但他有一颗善良而虔诚的心。他爱劳动,爱生命,更太爱他脚下生他养他的土地。记得十几年前,我们弟妹三个都还小,老实巴交的父母除了只知道刨地为生外,其他别无选择,家里的口粮老是不够接济,更要命的是,经济拮据得甚至连我们那可怜巴巴的学费都交不起。1995年冬,一场意外的变故,使我们这个本已摇摇欲坠的家,犹如雪上加霜,再次陷入严重的困境。麦黄的时候,舅舅看着我的母亲可怜,连夜摸黑走了几十里的野路,到我家帮助收割庄稼。一天的麦子没有收割完,他就披星戴月连夜收割,劳累时便在空旷的野地里摊个草席,与夜风作伴。黑灯瞎火的野外,见不得一个人影,舅舅就像个幽灵,摸着麦根一把一把地割。有一次,他一不小心,将锋利的镰刀割到了青筋暴露的腿上,顿时鲜血如注。坚强而敦厚的舅舅,忍着痛,没有考虑那么多,就用草绳子拧成股,一圈一圈勒紧缠在裤腿上,才止住流血。想来真是可怕,幸亏是小伤口。要是割着了血管,依舅舅那“无畏” 的做法,不出人命才怪。

后来,我远离家乡到了祖国的大西北求学。舅舅知道后,逢人嘴上便挂着那句老话:“俺外甥是大学生,俺春儿是小作家!”看得出,他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不知比我的父母都强烈多少倍。说来好笑。1998年冬天,我从西安回家过寒假。路上给舅舅顺便带了两瓶可口可乐。没想到,到家后舅舅竟激动得热泪盈眶,放屋里很长时间都舍不得喝。他老人家哪里知道,那时在大城市喝可口可乐已经是一件多么稀松的事啊!

这就是生活的差距,这就是现实社会中农村与城市的对比。当中国的东南沿海地区,摩天大楼里传递着此起彼伏的沸腾时,而我们的中西部一些偏远农村仍然是一片萧条冷清。一些道貌岸然、头大腰圆的富商大员,吃“千金宴”、喝“熊胆酒”、找情人、包二奶的时候,谁可曾想到,今天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一些跟他们年龄相差无几的农村人,还在为吃渴问题而四处奔泊。当大都市光芒四射的灯红酒绿中,那些有钱有势之流在听音乐、看艳舞的时候,中国农村还有不少人在打着光棍,过着“青灯伴孤影”的生活……

命运啊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公,有人不劳而获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人忙忙碌碌一生,到头来依旧缺吃少喝,更不敢提再生什么疾病了。从给舅舅拍的脑CT片上看,他的大脑中枢神经末稍部位分布着五、六颗大小不等的瘤子。按他的这把年龄,通过脑颅手术摘除肯定会存在相当大的风险。而且,摘除脑瘤数量之多,也需要相当大的医疗费用作保障。他一个无儿无女的贫苦农民,钱从何来?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怨谁呢?

在舅舅墓前,我欲哭无泪。悲叹中,突然想起两个月前的一则报纸新闻,说是成都一位大学教授为自己的一只狗送葬就花了10余万元,禁不住悲愤交加。据说,那教授仅为狗送别,礼厅使用一次就花掉18000元,用1000元一次的豪华轿车送葬等。在亡狗灵堂的挽联上,还着贴着醒目的“人狗情未了”大标语。看来,这个“人仗狗势”的教授已经把丧事办成喜事了。过去,我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想到现在已经进化到了“有钱能使狗坐车”的地步。先不说这位大学教授现在享受的待遇如何,也不说他制造轰动效应的动机何在?但就这件事,让我足以对一个堂堂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已任的高级知识分子,其人生世界观和价值观产生怀疑。花10万元葬一只相识三个月的狗,不知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他脑子进水了?此刻,我感到恶心!呜呼,哀哉。一个所谓的大学教授也有“一掷千金为狗命”的时候,那么,对于匡正世风、指引人生,还怎么指望那些“无知”者们去追求和学习呢?

人啊人,当思想一旦在金钱的泡沫中迷失的时候,便与动物就没有了什么本质的区别,甚至比动物更丑陋,更低级,更可怕。一些人在吃饱喝足之后,不把多余的财富捐献给失学儿童,捐献给慈善事业,却大肆地往“宠物”身上挥霍,这不是行尸走肉是什么?

逝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想一想舅舅病逝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的结局,再观照一下如今的“人兽共舞”现象,我竟有些心惊。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杂草荒冢,残碑生怨;潇潇风雨,悲情别离难。挥泪间,音容绕眼前……

纵生老病死,实乃人之常事。只是,有的人生不如死,有的人虽死犹生,有的人死难瞑目。我们的人类,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明,什么时候发展到人皆平等、和谐共处,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那才是民族复兴春天的真正到来。

舅舅才七十一岁,比起科学家们所言“人的正常寿命应该在一百二十岁”的标准,他还算是个中年。但他就这么孤零零地来到世间,又从这个世界孤零零地走去,让人忽生“浮生若梦,转瞬即逝”之感。恍然间,我似乎听到一种遥远而贴近的天籁之音:“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唉,人生若真能如 此,也就够了。

舅舅,你听到了么?

老院三棵树

作者:郑长春,04-06-2012,qingchungushi@126.com

推荐人:若浅墨

新居变成老房,老房又换新居,人的一生从此地方到彼地方要与多少新景旧物打交道,一切者是为了生存才不断变更着环境啊。可我至今仍怀念着豫南老家院子里的三棵树:年轮最大的枣树、结果最多的梨树、命运最糟的杏树。也许,因为这世间有了它们的存在,生活从此不再寂寞——我家黄土掺青砖堆砌的院落里才有了四季分明的气象。那粉红的、淡黄的、雪白的花瓣,随着青枝绿叶的春华秋实,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定格成永不变色的情调。

到底祖辈们为什么要栽这样的果木于这穷家陋院,父亲从没有认真地跟我们说过。它们种于何时,我不知道,只知道我一出生,它们就紧贴着那黄土坝子院墙长着了。 10岁那年,院墙倒了,三棵相依为命的果树便成了畜牲发泄的对象——饿急了的牛羊,时不时地窜过院墙,不要命地啃那散发着芳香的树皮。

“人混脸,树混皮,动物混的是毛矣……虽然畜牲不知道要脸,毕竟它们是个畜牲,这样树就遭殃了,因为树皮被剥光了会死的。有时候,树比人都要面子!”父亲说,我们总不能为了几棵树,专门找个人看住吧。他看我们都不应声,便长叹一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故能动心任性,增益其所不能!”蹲到墙角抽他的旱烟去了。

果子还没成熟,就被村上馋嘴的孩子们瞄上了,隔三差五总能看到张牙舞爪的棍棒扑来或七上八下的砖头瓦片给“打”光了。最可怜的是,那些遮风挡雨的树枝,到该春花烂漫的季节不见魅力的枝条,却是风里雨里遍体鳞伤的瑟瑟发抖,任凭成群结队的蜂蝶乘兴而来,目睹惨状,嗡嗡半天,又扫兴而归。尽管喜新厌旧的蜂蝶不是那般倾情地迷恋,可通过它们无意的搔扰,我家院落里倒也比其他人家较早地呈现出一派春的闹意。

许多人从我家门口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要抬头看看,看看那一疙瘩一疙瘩棉花团似的蜜蜂,还有小精灵一样穿梭在斑驳枝叶间的花蝴蝶。他们看着看着,心里就滋生出也往自家庭院中栽些果木的想法。农家小院里种花虽简易且耐看,但不实用,容易受到鸡鸭牛羊和猪狗的糟贱,不好养活。所以,惟有种树最适宜。当然,种树最实惠的就是种些不操心的果木树。独家小院里有根深叶茂的大树,春来花香四溢,冬临玉树凌风,酷夏遮天蔽日,荫下乘凉;金秋硕果高挂,满院馨香。在田间地头劳作了一天的大人小孩,黄昏时分端着饭碗,靠着树杈说长道短,谈乡野农事,扯神鬼故事,偶有几次麻雀和斑鸠暮色中掠过枝头,留下喳声一片……

小小院子里,三棵树南北相向一字排开,北边是枣树,南边是杏,中间是梨。它们距离均等,高低有致,相映成趣。枣木长得高大壮实且干脆利落,有大家风范,将帅之气,开花迟而结果多,一般手脚不麻利者是爬不上去的,就是爬了上去若不眼疾手快,也不能在树上停留,否则会被钢针一样的枣针扎出血眼眼,这似乎也成了枣树自我保护的优势。可就是发育太慢,十几年才长拳头那么粗,而且果核种到地上也不能了芽,所以枣树果子酸甜,木质高贵,在我家院子繁茂生长实乃幸事。

枣树长得魁梧高大却不及杏树的朴拙和梨树的洒脱。杏树皮黑而叶茂,枝杆不高但粗而结实,叶子茂密地覆盖,像一顶葱绿的安全帽,有些保守架势,每年五六月份麦黄杏也黄。肉嘟嘟的杏儿,用食指和母指一捏,酸甜酸甜的汁儿裂嘴而出,感觉是一种酥酥的柔,含在嘴里是酸酸的甜,真不忍一口吞下。吃过杏儿再吃梨,这是我们家的“老规矩”。梨树长在两树之间,细高细高,婷婷玉立,像一位弱不禁风的美人儿,可到了开花结果表明那阵子,是一股劲儿一股劲儿地猛长,花像小喇叭,果似绿玛瑙,绿丝丝的,油光光的,咬一口是脆脆的甜。甜是甜,只是大多果子很小,偶尔可见“另类的”,最发达的能长到拳头那么大,长得皮子发黄,长得往外流水儿,如果不提前摘下,嗅觉敏感的黄蜂就会乘虚而入,提前替你大饱口福。所以,想吃到完整而熟透的香蕉梨,必须要经常地观察长势,趁黄蜂未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也许,这样荒诞而有味的故事,只有我们家才能上演,这样的精彩也只有拄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知道,想一想,树与人的命运何尝不是息息相关、大同小异呢?有一天,父亲在大枣树下意味深长地给我和弟弟妹妹说:“等将来你们长大分家了,我就把这三树给你们每人分一棵,能养活树的人肯定也能养活自己……”

这三棵树虽朝夕相处,却是各有特点地发展。它们静静地排列在小院里,不亢不卑、任劳任怨,我们这些顽皮的一群,可以利用间距绑根麻绳荡秋千,可以拴个布条搭衣服晒被子,不需要浇水施肥,不需要剪枝修叶,一切顺其自然,平常得像农民屋檐下的一件家当。

然而,我对这三棵树的感情却远非家当。那年秋天,母亲为即将到西安求学的我送行,特意让年近五旬的父亲爬到大枣树上摘了半书包青枣。母亲流着泪说,娃儿,你是清早出远门的,这枣树在所有果木中适应性最强、用途也广,尤其是在缺水的大西北很是缺物儿,你带些,生吃提神,熟吃健胃,不要忘了这是家乡的水土,拿到学校也让老师同学们尝尝咱家的“特产”。我答应着,便去接父亲手中的袋子,他正在树腰,两只脚板交叉着树杆,像个夜逃的壁虎。

我从没见过快五十岁的父亲竟用如此大的举动为自己的儿女们卖命,他皱纹如树皮般的老脸上绽放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父亲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拧着袋子要我接枣,我刚立到树下张可双臂,不料父亲左手抓的那枯枝突然断了,没有任何防备的父亲一下子从丈八高的树上跌下来,青青的枣子撒了一地……

第二天,满含抱怨的我还是踏上了开往大西北的列车,从此与父母分离多年。

当我再回到家乡那宅老院的时候,发现周围已建起了许多陌生的高楼。白花花的瓷砖,把一家家小洋楼装修得像个精致的碉堡。只有我家那几间破旧不堪的老瓦房,那四面透风的老院子古物似的,静静地横卧在一堆脏乱的瓦砾中。砖砾中,还那三棵依旧傲然挺立的杏树、梨树和枣树。风雨经年,它们明显地老多了,或是被人为地损坏得风光殆尽,能看得见昔日那曾伸展在高空的枝叶已颓废得不成样子了。虽是花开季节,却难觅花的踪影,更不见当年的招蜂引蝶,尤其那棵年轻的梨树,也开始出现枯萎的迹象了。徘徊老院门口满目凄然,万千感慨化沧桑,依稀又回旧梦中。

荒凉的小院里,到处是牛羊的粪堆,一些屎尿边缘已霉出恶心的苔藓,有几只呆头呆脑的老母鸡边用嘴和爪子,尽情地扒虫子。时而瞪着一对狐疑的眼睛观察四周,时而扑闪着土土的翅膀掀打着不堪的羽毛,发出咕咕的浅唱,它们在说什么呢?是在唱“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吗?突然,一只老鼠从树洞里露个头,母鸡尖叫着惊惶而跳,留下一串纷乱的或深或浅的梅花般的印痕…